
在历史舞台两侧等候的“六皇后”,是时候上台了

阿拉贡的凯瑟琳、安妮·博林、简·西摩、克里维斯的安娜、凯瑟琳·霍华德、凯瑟琳·帕尔 ,六皇后的故事没有一个是“爽文”。在音乐剧《SIX》里,六位皇后都有自己的“主题曲”,在几分钟内,她们从宫廷游戏的后台走向属于自己的舞台。
凯瑟琳·帕尔是音乐剧《SIX》中最后出场的皇后,如同她在历史中的登场顺序和篇幅一样,作为亨利八世的最后一位妻子,她的个性也不突出,外在的胆怯和温顺大概是她得以幸存下来的重要原因。
凯瑟琳·帕尔的出场显得羞怯又犹疑,“这事我做不到,”当光束终于打到她身上的时候,她说,“可以把这个(灯)关掉吗?”看起来,她在这个现代版的故事里也要无足轻重了,但是,当灯光为她而暗下来的时候,凯瑟琳·帕尔能够表达自己的困惑和怀疑了,她开始分享自己的思想,而那也是音乐剧开始走向高潮的地方。
剧照 (从左至右)阿拉贡的凯瑟琳、安妮·博林、简·西摩、克里维斯的安娜、凯瑟琳·霍华德、凯瑟琳·帕尔
“我不知道,我们聚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是比着‘什么样的经历能得到最多的欢呼声——是心理创伤吗?还是被暴力虐待?’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凯瑟琳·帕尔发问了,而当她终于要开始唱歌时,又被问道,“你确定你不想继续当背景和声吗?毕竟那是最适合你的位置。”一句玩笑,却也是整场热闹演出更严肃和迫切的意义:找到这六个女人自己的声音和位置。
在80分钟的音乐剧里,每位皇后都有自己的“主题曲”,在几分钟内,她们从宫廷游戏的后台走向属于自己的舞台。
“Welcome to the show to the historemix.”就像开场曲《Ex-Wives》所唱的那样,这是一场“重新编辑的历史”(historemix),将流行音乐和流行天后们的灵感编入到历史叙事里,去讲述“她的故事”(Her story)。事实上,作为一种音乐形式,remix(混音)通过重组或修改现有的音乐以制作新版的歌曲,让创作者重新演绎音乐从而融入新的风格与意义,本身就有文化和政治的内涵,在许多地区,它被视为一种抵抗与去殖民化的方式,通过重新编排,将更多的声音解放出来。学者格洛里亚·拉德森-比林斯(Gloria Ladson-Billings)就指出,混音的概念意味着在原始版本的基础上,会诞生出更多的版本,“创造出新的、令人振奋的形式”。
剧照 阿拉贡的凯瑟琳
《SIX》的歌曲无疑是令人振奋的。阿拉贡的凯瑟琳以一袭“黄金战甲”亮相,这身戏服结合了英国都铎王朝和当时西班牙宫廷的服饰元素以及流行天后碧昂丝的演唱会造型,它的华丽显然是站得住脚的。这位凯瑟琳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公主伊莎贝拉与阿拉贡王子斐迪南最小的孩子——正是这对国王与王后资助了哥伦布的远航。阿拉贡的凯瑟琳3岁时与亨利七世的继承人亚瑟订婚,16岁时远航抵达英格兰,结婚仅仅几个月后,1502年,亚瑟生病去世。7年后,凯瑟琳嫁给了亚瑟的弟弟亨利。1533年,凯瑟琳与亨利离婚,她被逐出王宫,余生都无法和女儿玛丽见面。在以征战和权力斗争为主线的历史里,凯瑟琳扮演着悲惨的注脚。事实是否如此?“No way,”她在舞台上给出回答。在历史上,阿拉贡的凯瑟琳还有更多值得书写的成就。
1512年,亨利八世与西班牙结盟并对法国宣战,凯瑟琳积极地参与其中,调查战舰租赁费用、检查装备清单,为来年新一轮的反法战争做准备。1513年,当亨利八世远赴战场时,凯瑟琳被任命为英格兰的“摄政王和女总督”,担任留守部队的总司令,负责保卫王国的边境,当时,她正处于孕早期,而为了应对趁虚而入的苏格兰,她忙于组织筹备军队、资金和火炮。这一时期,英格兰在战事中的胜利大多被归功于亨利八世,而在《最后的都铎》一书里,英国历史作家萨拉·格里斯特伍德(Sarah Gristwood)给了凯瑟琳她应有的篇幅。
剧照 安妮·博林
萨拉·格里斯特伍德认为,阿拉贡的凯瑟琳与安妮·博林的痛苦都源于“王室婚姻中掺杂了宫廷规则”。在中世纪婚姻制度和禁欲主义盛行的背景下,“宫廷爱情”(courtly love)作为一种补偿性幻想在当时的贵族阶层流传,并通过游吟诗人的诗歌口耳相传。它鼓励骑士去追求与自己并不相称的贵族女性,同时让贵族得以表达婚姻中所没有的某种爱情,认为一个人的浪漫可以在婚姻之外觅得——这为亨利八世找到了追求安妮·博林的合理性;而另一方面,宫廷爱情只是在表面上给女性赋权——亨利八世怀疑安妮·博林与他人有染,在将这位皇后送上断头台的诸多指控中,“通奸罪”显得合情合理,即使它掩盖了更多的目的:安妮积极推动教育和社会改革,她的行为触动了保守派贵族和天主教势力的利益,她的野心越过了宫廷所能承受的限度。
在那首《Don’t Lose Ur Head》里,安妮·博林唱道,“尝试去私奔但教皇说不行/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亨利/他成为英国教会首领/引发一场骚动/成立了英国国教会……”显然,安妮本身也是这些变革的促成者,她支持研究和传播《圣经》文本,并揭露了旧教会神职人员的迷信活动与修道院里的腐败行为。安妮·博林和阿拉贡的凯瑟琳总是被拽入到和亨利的三角关系里,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她们只是在为各自的信仰和利益争取空间:和安妮对于宗教的态度不同,阿拉贡的凯瑟琳一直是忠诚的天主教徒,她的“忠诚”并不只是对于亨利,更是对于她的宗教信仰。
安妮·博林画像 16世纪末
贵族女性画像。画中女子通常被认为是阿拉贡的凯瑟琳,也有人认为是玛丽·都铎
以“宫廷爱情”的名义,亨利八世先后有六位皇后,还不包括多位情妇。亨利每一次的婚姻还有他的政治目的。萨拉·格里斯特伍德写道,王位和土地的继承权是通过女性的血统传下来的,而成功的领袖可以通过联姻来要求这些权力,拥有男性继承人则让他们得以巩固和延续权力。因此,当第三任妻子简·西摩去世后,他需要快速物色下一任的皇后,在《SIX》里,克里维斯的安娜说道:“现在,亨利在英国已经找不到可以结婚的女人了,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而事实上,在亨利八世以前,英国王室便经常促成王子或国王与外国公主或贵族女性的婚姻,以确保结盟。
在著名的安妮·博林之后,六皇后中的另外四位显得不那么起眼。但至少在舞台上,她们每个人都有一首歌的时间,从那里,又有更多的故事被展开和看见,例如,无论如何,大家都知道了简好像不那么擅长跳舞?
《SIX》的编剧之一露西·莫丝(Lucy Moss)曾在采访中说,因为缺乏史料信息,简的《Heart of Stone》对他们来说是最难写的一首歌,而通过把简塑造出一个笨拙但慈爱的形象,编剧们填补了她在历史上的空白。
“最不起眼的凯瑟琳”——凯瑟琳·霍华德则拥有了最长的“四段副歌”。在《All You Wanna Do》的欢快旋律里,她的歌词走向越发痛苦的自我觉醒:13岁时,她和当时已经成年的音乐老师亨利·马诺克斯发展成恋人关系,之后,和每个男人的关系都让她自以为这一次“有所不同”。1540年,二十来岁的凯瑟琳嫁给了当时年近半百的亨利八世,婚后,她的过去给她带来了危险,并且最终丧命——在“宫廷爱情”的幻想之外,亨利的想象力大概是有限的,第二位“断头皇后”被处死的原因几乎和安妮·博林如出一辙。
凯瑟琳·帕尔画像 16世纪末
克里维斯的安娜画像 小汉斯·荷尔拜因 绘
凯瑟琳·霍华德的自白让人揪心。随着凯瑟琳·帕尔的登场,气氛终于又缓和下来。这是送走亨利八世的皇后,不过对她自己而言,有更加值得讲述的故事。1543年,凯瑟琳和亨利结婚,她无疑也是被“选中”的,当时她已经有心上人——简·西摩的弟弟托马斯·西摩,“我别无选择/如果亨利说是你/那就是你了”,歌曲《I Don’t Need Your Love》是以凯瑟琳的口吻写给托马斯的一封信,但在信的后半段,她把目光放远,而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爱。她怀揣着对宗教改革的热情,创作并出版了《赞美诗》(Psalms)、《祈祷或冥想》(Prayers or Meditations)以及《罪人的哀歌》(The Lamentation of a Sinner)。她对宗教改革的推行有时候让她与丈夫亨利处于争锋,每到那时,她又会表现得谦卑而顺从,对她来说,似乎活下去比反抗更加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凯瑟琳·帕尔的教母是阿拉贡的凯瑟琳,她的母亲莫德·格林曾是这位皇后的女官之一,而凯瑟琳·帕尔作为伊丽莎白公主(安妮·博林之女,未来的伊丽莎白一世)的继母,对她的教育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如果再往前拨几个世纪,当弗吉尼亚·伍尔夫在《琼·马丁小姐的日记》里想象英格兰的祖先是一群女人,她们“把不为人知的延续生命的法则在母女之间传递下去”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都铎王朝的这群女人?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了“反历史”的概念,打破战争在其中的重要性,而“不去模仿男人的女人们未曾发挥的潜能——在舞台两侧等待着,”传记作家林德尔·戈登这样形容。或许女人参与历史的方式就是不同的,但在漫长的等待以后,她们可以站上来。
剧照 中间为凯瑟琳·帕尔
剧照 凯瑟琳·霍华德
凯瑟琳·帕尔只是活过了亨利八世,并未长寿。亨利去世后,她和托马斯·西摩结婚了,时间却证明,这位昔日的心上人和简·西摩的那位音乐老师没有太大区别,他曾有意接近13岁的伊丽莎白公主,最后因叛国罪被处死。36岁那年,凯瑟琳·帕尔在产下名为玛丽·西摩的女婴后去世。
六皇后的故事没有一个是“爽文”,人们记得那些结局。2020年,《SIX》在英国伦敦塔举行快闪演出和合唱,那里曾是安妮·博林和凯瑟琳·霍华德被处死的地方,在塔楼外,聚集着为重写六皇后历史而庆祝的人们。在六皇后的合唱曲《SIX》里,她们是一个六人女子流行组合,“还有五分钟/我们要尽享我们的无上荣光,”她们唱道。也可以更久,直到永远。
美琪大戏院前厅 音乐剧《SIX》正在此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