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的海上冲浪

编者按:在人类漫长的生命旅程中,健康与疾病始终如影随形。每一次关于疼痛与疗愈的记录,都成为人性、希望、坚韧与爱的深刻展现。而放眼未来,我们预见的不只是医疗技术的惊人飞跃,更是对病患愈发深切的理解与尊重。医学的终极使命,不是对抗自然,而是在敬畏中寻求精妙干预,在理解中维护动态平衡,与人类本身的复杂性共舞。本文为《身体周刊》读者投稿的患者故事,愈见你,感受生活的点滴。
作者:崔柴柴
在我上大二的那一年,我被诊断出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也称躁郁症)。起初我只以为自己是抑郁了,双相是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比起陌生病症的恐惧,其实我更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病。从诊断书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我便走进了一个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的深海。有时宁静,有时汹涌澎湃,而我是撑着小舟在海上冲浪的人。
当确诊了自己的病症之后我好像没有那么害怕,有时深夜上网搜索关于病症资料时会睡不着,在之前我只以为自己是个对比常人来说更内向、更怪异的一个人。有时陷入深深的痛苦,有时又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在之前还不懂得什么叫“躯体障碍”只是觉得自己太懒惰了或者身体差,原来一切都在暗示自己生病了。
掉入沉寂的抑郁之海
一开始多数体会到“犯病”的感受,都是以抑郁的形态出现的,我简直要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好像沉入死寂的海中,一片漆黑,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也感受不到一点光线。在抑郁期的时候,我觉得时间就像一把小刀在身体上划着,经常伴随着严重的躯体障碍,整个人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泪成了唯一的呐喊,我希望有人能救救我,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躁狂的浪上滑行
比起抑郁,躁狂时期的状态可能更让人好受点。我觉得自己充满了能量,不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的病马上就能好起来,手上有再多的工作也不嫌累,晚上依旧能和朋友一起聚会喝酒,无节制的消费刷爆了信用卡,好像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了一样,很少去想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生活会给后期带来多大的灾难。
病情像海浪一样起起伏伏
一种单调的情绪可能没那么可怕,当整个人升向高处又狠狠摔下来才最痛苦。我记得一次很快速的病情转变,那时候和朋友一起约定好了出去旅行,从计划旅行到出发我整个人都很开心,一路上叽叽喳喳聊个没完,到了目的地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虚无和恐惧包围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没办法控制住自己,躺在酒店的床上开始大声哭泣。后来的我知道那时候是进入了抑郁和躁狂的快速转变期,但仍无法预判下一次低谷的到来,活在恐惧之中,失去了所有正向的情绪。
是被海浪吞噬还是自己成为掌舵人
因为病痛折磨,在经历对自己一次次伤害和放弃后,我开始问自己,真的就要这么过一辈子吗。那是一个很晴朗的下午,我在网上选了朋友很喜欢又舍不得买的礼物送给他,自己打扫好卫生,躺在床上选择亲手了断自己的痛苦,被抢救过来我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我看见父母和朋友守在我身边,看见我醒了朋友紧紧握着我的手,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掉出来了。等我逐渐康复起来,看着自己苍白无血色的脸孔,我问镜子里的自己,难道就要这样低头认输,颓废过一辈子吗,难道就这样一次次伤害关心我的人吗?不,我不要,我不要被病魔控制自己,我要亲手战胜它,告诉它,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在精神病医院观察人间
很多次去看病的时候,医生都建议我住院疗养,因为我心存恐惧和偏见都选择拒绝了。但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自己主动跟自己已经熟悉的主治医生沟通过之后选择住进了医院里。面对我的不是电影中那种潮湿阴暗充满压力的暗色调病房,而是暖色调洒满阳光的房间,也正是因为自己被这阳光照耀着,心中放下了戒备和病耻感,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每天按部就班地吃药、检查、治疗,和空下来的医生护士聊天,或者是观察一下别的病人是怎么样的。让我有一次惊讶的是,护士们并没有把我当一个“精神病患者”去对待,她们只当我是一个暂时迷失航行的旅人,这种感觉让我好极了,觉得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我记得当初我所在病区的护士长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大姐姐,因为我害怕打小针,她会变着花样哄着我。第一次打针的时候她看见我手臂上有一个花朵纹身,她说:这么漂亮一朵花儿,我都舍不得下针了。事实证明她是舍得的,我因为我刚想笑出声她针已经飞过来打完了。
大众可能会觉得精神病医院和精神病患者很可怕,但我却在这样的环境下被疗愈了,大家都只是暂时被封存了自己一部分的能力。这么些年我住院有五次,记得第二次住院的时候,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妹妹轻轻抱住我,告诉我,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被爱的人会疯狂长出血肉
在我第一次住院的时候,病床旁边的柜子上摆满了朋友们送的鲜花,朋友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每次只来一两个人,陪我一天的时间,他们离开后又有其他朋友来。我自卑又敏感,因为患病性格更为古怪。朋友们没把我当成会伤人的怪兽,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美好,光也就洒在了我身上,使我有了勇气和信心觉得自己能从病魔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有一年我报名平遥摄影展,得知入选之后一直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过去,那个时候因为犯病我开始厌食,躯体障碍非常严重,是两位朋友从萧山机场一路给我扶到平遥的。亲眼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放大展示出来,那是对我极大的鼓励,朋友们知道我内心的期望,他们从不过多询问我的痛苦,而是给我更积极的态度让我看到未来可期,回看那个时候的照片,惨白的脸,瘦得可怕,但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的光。
比起对于患病之后身边人的刻意忍让和怜悯,我更喜欢我的朋友们不把我当病人,甚至有时候不把我当人的态度。我有一位关系非常好的理工科直男朋友,在我犯病情绪激动地跟他说我活不下去后,他不但没有任何安慰,反而非常“科学”地指出:“你现在这样不会死掉,而且下场还会非常难看,之后还会非常难看,你要是真想死,你应该…………”
本来握着手机还在哭泣的我,看见他说的话整个人怔住了,眼泪也掉不出来了,后来我问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个人看,他用非常理性的大脑给我梳理了一边当时为什么这么说(不建议大家学习),因为他非常了解我,所以知道什么可以制止我。
他很少关心我病情带来的情绪,但是他会以一些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关心我,比如买switch给我,然后配上《塞尔达》和《健身环大冒险》的游戏卡,并且到现在都嘲笑我打不过野猪;给我组装自行车让我动起来,自己做一些解压玩具送给我。
他说:你不需要被怜悯,你需要被认可。
他说:为了你的理想,你也应该让你的病好起来。
开辟一条新航线,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
在我积极和病魔做对抗的这个阶段,感受到了很多关心和善意,来自家人朋友的,来自因为我的作品而了解我的陌生人们的,来自我住院期间主治大夫和护士们的等等。
去年我的主治医师要调到别的城市去,在他走之前我们聊了很久,从一开始他接收我这个病人,到现在结束治疗,他最后说了一句:“看到你恢复成这样,我真的很开心。”
他会分享我写的文章,鼓励我写东西开始叙述性治疗,他会因为我的一点点好转就很开心,他会像家人、像导师一样指引我慢慢走出阴影,他给予我的肯定,也使我变成了一个温暖的人。
他离开之后有一次我去住院部找人,偶然遇见了那个哄着我打针的护士长,我不记得她的名字,我只记得她那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双眼,我问护士长还记不记得我,她说怎么会忘记我呢。
护士长担心我是不是又犯病了,我摇摇头,她说:你现在看起来可比当时好太多太多啦,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当时可是我们一病区的才女啊。
她的话好像曾经的我不是住在精神病房,而是融入了一个大家庭,一个非常温暖的大家庭。
从一开始生病陷入深深的黑暗和自我怀疑,到现在坚定地选择治愈自己,是朋友、家人、医护人员一点一点把我从溺水的状态救回来,他们没有放弃我,而我自己也没放弃我。
再遇见汹涌的情绪波浪的时候,我不会再害怕退缩,也不会再将自己沉入海底,我将勇敢地站在波涛上,直至太阳照耀到我身上,如果我能发光,我也想成为他人的光。
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
为了自己,也为了带给我温暖和我想带去温暖的人们。
专家点评:
彭四新 宝山区精神卫生中心科主任
谢谢你能够和大家分享疾病诊治过程。双相障碍一般呈发作性病程,躁狂和抑郁常以反复循环、交替往复或不规则等多样形式出现,也可以混合方式存在。通常,躁狂发作持续 1 周以上,抑郁发作持续 2 周以上。其病程呈现多形演变特点,具有发作性、循环往复性、潮起潮落式的特征,会对患者的日常生活及社会功能产生不良影响。多次发作后,往往会出现发作频率加快、病情越发复杂等现象。然而,由于多数双相障碍患者以抑郁首发,躁狂发作易被疏漏,尤其是轻躁狂未被正确识别,这是造成双相障碍漏诊或误诊的主要原因之一。
作者从最初对疾病缺乏认识的困惑,到后期产生病耻感,再到实现自我接纳(从 “被病魔控制” 转变为 “掌舵人”),逐步理解了疾病的发作规律及不同极相(躁狂相和抑郁相)。用 “海浪” 比喻病情的起伏,形象地体现了双相障碍的疾病特征。文章中描述了疾病出现抑郁相、躁狂相以及混合状态时,尤其是情绪波动高度不稳定时期,作者的无助与挣扎,甚至产生过自杀念头。
在疾病诊疗过程中,除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外,社会支持系统发挥了关键作用。良好的医疗和护理人员的职业道德与关怀,减轻了患者的病耻感;朋辈的陪伴、理性且个性化的鼓励,帮助患者重建了自我价值。双相障碍属于发作性疾病,治疗目标除缓解急性期症状外,还应坚持全病程治疗原则,以阻断疾病反复发作。药物治疗与心理治疗相结合,能够有效降低患者疾病复发率、减少住院次数和药物使用量,同时有助于稳定情绪、增强社会功能和提升治疗依从性。